轻裘沾月

三分热度,随性书写

[闲泽]bug过后我遇见了魔王

*全文1w7+字,请预留充分时间阅读

*人类闲×魔王泽

*除夕快乐!



脚底踩上落叶簌簌作响,范闲一手撑在树干上,朝小径尽头的方向翘首望去,只能看见前头不远处的地方幽深阴暗,不知最后通向何处。

范闲拍了拍粗糙的树干,愁肠百结地叹息一声。

若说一周前的范闲遇到这种情形,肯定早就举着手机到处找信号;或是找堆枯树枝想方子点燃,要是有巡逻机注意到这里的升起的烟总会过来查看。哪怕得救后被安上疑似纵火的罪名,也好过饿死在这深山老林。

更何况,一周前的范闲还是个每天在职位上混吃等死的无志青年,最大的愿望不过能准点下班回家瘫着,一辈子无风无浪平安度过就是终极梦想,压根儿不会到这人迹罕至的旮沓,还碰上鬼打墙。

问题就出在一周前,他穿越了。

范闲又叹了口气,把思绪拉回当下。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重得要命的灰色盔甲,又打开腰间口袋看了眼,存粮所剩无几。被困在这森林里已有两日,他不禁琢磨起再有两天找不到魔王或是回去的路,应该抓些什么充饥好。

是的,魔王,范闲踏上这条不归路的起因,就是被交付了杀魔王的艰巨任务。

人家穿越,不是后宫中明争暗斗扯夺后位,就是上身王爷开金手指夺嫡称帝。穿越到西幻世界的——范闲思量着还是少见的。

一周前他甫一睁开眼,就看见一位白皮肤长着雀斑的妇人兴奋地跑出屋去,喊出他在这个世界听到的第一句话:“勇者醒了!”

接下来的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范闲还傻着眼,就被无数白种人面孔的男女老少簇拥着迎出小屋,推到一张桌旁请他落座。紧接着,菜肴和美酒有条不紊地陈列上来。范闲一人独占一桌宴席,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中愣是不敢下箸。

看起来是村长阶级的人物在他身边落座,亲切地拉着他的手。范闲注意到这位村长也是一副西方人的面孔。这些人之中,自己一个黑头发黄皮肤的东方人格格不入。

村长的手温暖而有力,被皱纹挤作两条缝的眼睛里也是慈蔼的光。他殷切地询问着范闲身体状况可好,有没有其他想吃的东西。范闲还一头雾水的时候,那位村长突然敛了笑容,落下泪来。

范闲想,若不是村长脸上的表情太过友善,而那两滴泪也颇为真诚,自己这种怕死又怕麻烦的性格真不会往这林子里来。

他再次打量了一遍身上的盔甲——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战五渣,遇到魔王时在这盔甲的保护下能跑多远。

他压根儿没想杀死魔王。笑话,让一个连战争都没有经历过的现代社会普通小职员,仅靠一身盔甲和一柄重剑,就去挑战传说中嗜杀成性的魔王,无疑是蚍蜉撼树。他不想死,所以他打算从森林里另找一条路出去,就让那些村民以为他死在树林里了吧,至于魔王,就该等着真正的勇者来杀死。

可范闲也没想到,自己不仅没碰上魔王,连回去的路都迷失了,更别提开辟新道路

一想到这,他就觉得心累,不由得靠着树干滑坐到地上——

前提是底下是地面的话。

刚才还坚固厚实的土地、范闲愣是没能挨着。还没等他搞清楚状况,就迅速坠入了地面底下的虚空之中。

“我穿个西幻世界还能卡出bug?”范闲更加心累。

 

啪嗒。

范闲是被脸上一阵冰冷冻醒的。他挣扎着睁开眼,只觉得眼皮困重得很。刚才那滴冰凉的东西又砸了下来,正落在他眼皮上,接着顺着脸部轮廓滑进了脖子里。他一个激灵,却发现僵硬的身体能够动弹了。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看到头顶的钟乳石正在缓慢地向下凝聚出水滴,这就是刚才砸醒他的东西。

“……你醒了?”低哑的声音乍然从不远处响起。范闲骇了一跳,警觉地去摸索自己的剑,摸了个空。

“在找这个?”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随着东西落到身边的声响,范闲看到黑暗尽头一道影子倏地拉长了,像是伸了个懒腰:“又是这种武器,这么多年了,罗斯塔送来的勇者还是老样子。”

范闲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听那道影子这么说,这些年来这里的勇者大概是前仆后继,数量可观。但他在村子里,没有见到任何疑似前代勇者的人物。

那么,那些勇者都去哪里了?

魔王当前他反而平静了下来,握紧被扔过来的剑。相比赤手空拳,还是有武器在身边安心一些。

影子没听到他的声音,喑哑的嗓音里带了些不耐:“你也是来杀我的?”

范闲颇为诚恳道:“不是,我就是走错了路。”

从到这个世界以来都是范闲单方面地傻眼和被迫接受信息,可在这一刻,范闲却清楚看到影子的动作僵了一下,像是没料到范闲的回答,沉默了下来。

这种扳回一局的感觉是怎么回事。范闲抓着这个空当四处张望,不过即使这样也没判断出自己身处何地。

影子重新动作起来,一边向范闲的方位走来,一边问道:“你不是亚兰斯洛特大陆的人?”

不瞒您说,这个大陆的名字我一周前刚知道,现在还念不通顺。范闲腹诽着,警惕地盯着那道逼近的影子,却看到影子又顿了顿。

这个魔王还帕金森吗?范闲震惊,用剑柄支撑自己站起来,把语气放缓:“您应该就是魔王吧,我虽然穿成这样,但真就是一路过的。本来想靠着树歇一歇,没想到就掉进您的巢……领地里面。您看我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影子没答话,从暗处走出来。范闲最先看到的是两只不容忽视的黑色大翅膀,在灯火幽微中光泽隐约。接着就是一袭黑袍的魔王,身形纤细。范闲晃了晃神:魔王原来是这么瘦弱的样子。

魔王停在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一遍那身粗陋的盔甲,明显地嗤了一声。

不是,您在不满意什么?您吃送上门的猎物还要打量看穿得漂不漂亮吗?范闲脑子里的念头闪得飞快,只见魔王身后的一只翅膀突然抬了起来——

“不好!”范闲举起重剑,那只翅膀却停在他面前,将头盔的罩子轻轻地掀了开。

那柄将抬不抬的重剑,不知怎的停在半途。

先前这里灯火昏暗,加上一个笨重的面罩挡着,他瞧魔王也只能瞧个大体。面罩甫一掀开,视线恍若一下子清明了起来,魔王那张坦然瞧着他的脸直直撞进视野中。

平心而论,魔王有着一张令人惊艳的俊秀的脸,眼眸幽深,眼尾上挑勾出一抹风情,嘴角似含笑。范闲穿越之前活过的那些年,敢说没见过比这位魔王更好看的男人。

最重要的,他长得太像人了。若是魔王长着一张奇形怪状的脸,或是一眼看上去就是不明物种,范闲那一剑可能会捅得相当干脆。

可就是因为对方长得太像杂志上或是荧幕里会出现的美男子,兴许是所谓的恐怖谷效应,范闲反而下不去手。

他看到魔王好看的眉毛皱了皱:“我长得恐怖?”

范闲愣了愣,不知道魔王何出此言。随着啪嗒一声,那面用翅膀尖挑着的罩子落了下来,重新砸在范闲面前。魔王问道:“你叫什么?”

“范闲。”错过反抗时机的范闲老实答道,看样子魔王并不打算马上杀他。魔王点点头,转身撂下一句:“跟上来。”

范闲跟在他背后,打量着他的背影。魔王好像要比自己矮上一些。两只翅膀羽翼丰满,看起来相当厚实。他不由得盯着那两只大翅膀琢磨起对方的防御力是几成,如果迫不得已能捅魔王一剑的可能性有多大。

魔王的声音从前头传来:“盔甲么,我是不满意。不过脸还是漂亮的。”

自己这是被魔王调戏了?范闲愣了下,猛然想到自己腹诽的那一句;又听见魔王幽幽问道:“帕金森是什么?”

范闲的脚步滞在原地,面无表情地与回过头的魔王对视。对方还是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而后转身离去。

魔王会读心?范闲了然。他之前那些想活命的小盘算根本就没逃过魔王的眼皮子。

 

随着魔王沿楼梯而上,范闲意识到自己刚才待的应该是地下刑讯室之类的地方。若是自己刚才回答错了什么,这条小命大概就要交待在那里。

如果是之前魔王这么轻易地把他带出来,范闲肯定会觉得魔王是个傻白甜。可现在他知道魔王有读心术,这还是对方明示他的。这像是种暗示:在对方眼皮子底下,自己连奇怪的想法都不要有。

范闲跟在魔王后面,不合时宜地想到:这么说,我刚才夸那魔王俊俏的那些话是不是也都被听见了……

魔王袖着手,转过身,冲他抬了抬下巴:“那身盔甲脱了。”范闲直视着魔王,后者面容平静,像是方才那句话无关痛痒,不算什么考验。

犹豫片刻,范闲抬手卸了盔甲。

魔王的笑里多了几分兴致,凑近范闲问道:“怎么说也是层防护,你就这么脱了?”

范闲盯着他的眼睛:“殿下要是想杀我,刚才在地下室就动手了。”

心思被戳穿,魔王也不恼,挑了挑眉,抬了下袖子,地上的盔甲突然间腾起了火苗,几息之间就化为乌有。

这是范闲头一回直观地感受到这个世界和自己原来所处的现实世界的不同。之前他如果还可以将这里当成不同于自己国家的人类国度,那么当下亲眼见识到“魔法”的存在,他不得不相信这个世界完全违背了自己深信不疑的科学观。

“害怕了?”魔王的声音轻而低哑,如一片羽毛拂过耳际。范闲不自在地摸了摸耳廓,露出笑容:“倒也不是,就是觉得新奇。”

魔王深深地看他一眼。从自己刚出现,到现在为止,范闲身上都不曾让他察觉到恐惧的情绪。范闲有过紧张和慌乱,甚至某一时刻流露出一种奇怪的惊艳。但大多时候他都是平静的,以至无畏的。

兴许是对方藏得深。魔王的笑容愈发灿烂,像是找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你若是想在这里住下,就去书房里休息。在其他地方睡着的话,我不能保证你不会在梦里冻死。”

范闲问道:“我还有住下以外的选择吗?”

魔王轻声道:“你也可以离开这里,入夜后的森林,可不是什么好去处。”说罢,范闲忽地被一阵风迷了眼,再睁开时,魔王已不见踪迹。

范闲在原地站了会儿,把感受到寒意的手往袖子里揣了揣,在宽敞的大厅里慢悠悠踱着步。

他没有魔力,所以没有察觉魔王正坐在墙壁一处凸起的石雕上,懒散地垂下一条腿晃荡。魔王沉默地将范闲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不过他并不觉得范闲有能力逃走。他用森林里的危险威胁过范闲之后,就把出去的大门封上了。

范闲不想杀他的事实令他感到意外,而他不愿范闲离开这里的想法也令他自己吃了一惊。他默默将这归因于他从范闲身上得到的熟悉感。那是一种被亚兰斯洛特大陆所排斥的氛围,他却觉得与范闲站在一起,长久以来的孤独感被抚平了些。

 

这大概是一座古堡,意外的是房间不多。范闲尝试着推开所有房间的门,发现都没有上锁。魔王临走前也没有警告他什么门不能开,范闲索性敞开了自己的好奇心,每个屋子都进去溜达了一遍。

统共四间房,一间仓库,一间像是研究室,一间厨房,剩下一间便是魔王说的书房。仓库里没有点灯,夜间看不清存放着什么;研究室里瓶瓶罐罐和看起来被翻阅多次的书堆拔地而起,直顶到天花板;厨房倒是和研究室形成鲜明对比,灶台上和壁橱里空空荡荡,只有角落散落着几枚颜色鲜亮的果子。

本以为研究室里的画面已经足够壮观,没想到书房的规模和藏书才是真的叹为观止。范闲走进书房的时候吃了一惊,猜想这座古堡一半的体积大概都被书房占据。

书房里确实比其他地方要暖和许多。原本还在打哆嗦的范闲进屋之后终于舒展开了四肢,颇有兴味地在书房里参观起来。

这样看起来历史久远的古堡在电影中总是藏着密室密道之类的角落。方才几间房他都找了一遍,可惜都是弹丸之地,找不到任何机关。他甚至没找到出古堡的大门,难道魔王连出门的方式都和别人不同?

到处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柜,漫步其间,仿佛走进以书砌墙的迷宫。范闲心中暗叹原来魔王是这么个形象。脑海中不禁又回想起那瘦削的身影,不适合杀人,倒更适合安安静静地读书。

范闲边想边走,脚边踢到了某样东西。

他俯身一看,是一本薄薄的书。说来也有趣,这里和研究室的东西都多,但后者里的陈设摆放比较随意,而这间书房里却归置得井然有序,整齐得有些死板,倒像是不同两个人的风格。他捡起那本书,随手翻到中间部分的页数,发现与其说这是书,定义成一本手写的小册子更为妥当。

册子上是密密麻麻端正的手写字,范闲细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看懂。他初到这个世界时就注意到自己能听懂也会说这个世界的语言,文字也不在话下,像是与生俱来的能力。但这册子上明显不是亚兰斯洛特大陆使用的文字,范闲隐约瞧着有些熟悉,依稀有几个方块字他认得出来,倒像是他穿越前使用的汉字。

他往前翻,翻到册子的扉页,终于看到了能看懂的字。用的是亚兰斯洛特大陆的文字,不熟练似的写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李承泽。”

范闲轻皱眉头,这看上去像个名字,而且还不是亚兰斯洛特大陆人常用的起名风格。李?倒像个中国人的姓,他还以为这个放荡不羁的魔王应该叫尼古拉斯这样的名字。

承泽承泽,他唇间咀嚼着这个名字,在书架上找了处空位,便把那本册子塞了进去,总不能扔它在地上落灰。

随着册子完全没进书架,范闲似乎听见一声齿轮卡紧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吱呀作响。他吃了一惊,向后退去,本在眼前的书架朝着反方向倒了下去。烟尘倏地腾起四处弥散开来,范闲连忙抬起袖子挡住眼鼻。一声巨响过后,四周又平静了下来。

范闲放下袖子,看见一条漆黑幽深的密道出现在眼前。

他砸了咂舌: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地上散落着碰撞中掉出来的书,那样庞大的一个书柜倒下后可以说是一片狼藉。

祸都闯下了,这密道不进白不进。范闲耸了耸肩,矮身钻进那一处昏暗的入口中。

起初还能借着一点书房里的光看清楚台阶。只是越往上光线越暗,到后来前头已是一片纯粹的黑,唯有身后的入口处有点微弱的光亮。再往前就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之中,范闲眨了眨眼,除了黑还是黑,伸手不见五指。

人在绝对的黑暗之中本能地感到恐慌。范闲脑海中思绪纷飞,慢慢蹲下身用手去抚摸着脚下的台阶,然后就着这样的姿势一点一点匍匐前进。唯一可以感觉到的是楼梯是一直向上的,范闲估计自己刚才爬的这一段高度,要是脚一滑滚下去,也不知道有没有命可活。

在黑暗中也不知爬了多久,范闲一直紧绷的神经都麻木了。就在这时,头撞上了什么东西。他抬起手在面前摸索,有一堵墙一样的东西挡住了去路。范闲摩挲着那面墙,感受着手掌下的纹理,不像石头,更像是木头。他试探性地推了推,那面“墙”向后挪动,从上端透露进一丝光亮——原来是一扇门。

范闲一用力,将门推开来。沁人心脾的夜风扑面而来,消除了在密道中因紧张产生的疲惫。夜空中发丝飞扬,还是那幽深的眸子,还是那双上挑着的眼尾,魔王似笑不笑,诧异地看着不知道从哪钻出来的范闲。

范闲第一反应是自己不会闯进人魔王的卧室里了吧。待他看清周边的环境时,才意识到自己爬到了古堡的堡顶上,好巧不巧和在这纳凉的魔王又碰上了。二人相顾无言,好一会儿,魔王才清了清嗓子开口,声音低低的,话音落下都像是在轻读小诗:“你不该来这儿的。”

范闲哂笑:“我知道,我不该打搅您的,就是我现在腿麻了,您搭把手?”他自然地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魔王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那只手。

也不是范闲胆大包天。在密道里匍匐爬行那么久,他现在是腰也直不起来。看魔王这优哉游哉的样子也不像是要怪罪他,他低头估计了一下古堡的高度,想着与其自己挣扎着爬出来一不留神摔下去,倒不如找好脾气的魔王借个力。

魔王怔了片刻,不知道该作什么表情,反倒笑了出来:“谁告诉你,我脾气好?”话说着,还是把手递了过去。夜风劲了些,范闲探出大半个身子去够魔王的手,被那夜风吹得一晃,膝盖底下不受控制地滑动,在魔王震惊的目光中一路滚下了堡顶。

耳边猎猎作响,待范闲意识到这是风从羽翼间穿过的声音时,自己已乖觉地抱着魔王的腰。大概是潜意识里不想娘兮兮地搂住对方的脖子,范闲琢磨着手底下的小腰细得令人心痒。魔王比自己还矮上一些,这个姿势更像是范闲把人家搂在怀里。魔王略一抬头,视线就和他撞在一起。范闲想起红楼里一句“似喜非喜含情目”,倒像给眼前人量身定做似的。

魔王扇了扇翅膀,带着他重新飞回了堡顶。

范闲脚挨着地,终于有了一种真实感,抱着胳膊打算钻回密道里。魔王在身后喊住了他:“你去哪儿。”范闲回头一笑:“刚才冒犯,您接着乘凉,我回去睡觉。”

魔王老样子袖着手:“你找密道,是为了逃跑?”

范闲本来也没觉得自己在人家的古堡里能瞒过对方行事,耸了耸肩:“找的时候是这样想的。”

“你要是想出去,和我说便是,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出去。”魔王笑了,眉眼间却有些冰冷,“只是今后会饿死还是冻死在林子里,我可就不管你了。”

范闲抓住时机问道:“在我来之前的那些勇者,也都是这么死的?”

这问题像是问倒了魔王,他垂下眼帘,声音含糊起来:“一部分是。”

剩下一部分呢?范闲张了张嘴,没问出口这个问题,又换了个:“在我之前来了多少位勇者?”

魔王答得干脆:“太多了,记不清,大概每月送来一个。”

好家伙,这是在村子里办了月卡啊。范闲看见魔王的眼神困惑起来:“月卡?”知晓对方又肆无忌惮用读心术了,索性直接问:“那么多勇者,一个都没成功,估计也是没活着回去。村长那老头就这么坚持不懈?”

一片乌云缓缓移过遮住了月亮,魔王脸上的笑容晦暗不明:“你想知道村长的事,不如留在这里等下一个勇者来,到时候我就告诉你。”

范闲冲他挥了挥手:“行。”转身往密道里钻。魔王高声道:“你刚才不是想跑?”

只听那人留下一句:“你救了我,不像坏人。”密道的门就被拉上了。魔王静静地站在堡顶,任夜风梳理自己的发尾。良久,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皮,又想起半空中听到范闲心里的那句,虽说似懂非懂,但也知道是好话,嘴边不自觉露出一个笑。

 

范闲回到书房后,找了块干净地儿躺下,一觉便睡到天亮。再醒来时觉得浑身舒泰,这屋子里的温度不像是魔王会住的地方,范闲想到对方身后厚重的两个大翅膀,不觉有些羡慕。

他摸到厨房,在角落找到那几个果子,又去研究室找到药杵和杯子,将就着把果子磨碎了兑水当早饭,自我安慰“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他端着杯子走出来,撞见魔王站在厅子里。后者见他一副落落大方的样子笑了:“你这么随意出入我的房间,不怕我怪罪吗?”

范闲道:“你又不是蓝胡子。”

魔王心想:和这个人类说话颇为辛苦,待会儿又得回书房查查蓝胡子是什么。

范闲像是看懂了他的神色,冲他招了招手,一同往客厅中间走去,边在心里想:“这厅子里要是有套桌椅就好了。”

客厅中眨眼间多了套朴素的家具,范闲回头,魔王的袖子刚落下,面色平静像是无事发生,眼中却多了点跃跃欲试的期待。

范闲笑了,拉了把椅子坐下,魔王也施施然落座,看着范闲。范闲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蓝胡子呢,其实是一个故事里的人物。

这个蓝胡子娶过多任妻子,但每一任都离奇死亡。后来他的宅子中迎进了新一任妻子,他们恩爱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新婚时光。

后来有一天,蓝胡子出门办事,于是把家里所有房间的钥匙交给了新婚妻子,对她说:‘这屋子里所有的房间你都可以进去,除了那间地下室。如果你擅自进去了,你将会受到惩罚。’

妻子答应了。送走丈夫之后,她兴奋地将宅子中每一间屋子都打开瞧了瞧,见识到了许多新奇古怪的东西。见识得越多,她就越好奇那间不允许被打开的地下室里究竟藏着什么。

终于,她没能抵得过自己的好奇心,用钥匙打开了地下室。她惊恐地发现那间屋子里是和蓝胡子的前几任妻子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偶,吓得把钥匙掉在了地上。钥匙沾上了地上的血迹,后来妻子无论怎样擦拭都擦不干净。

蓝胡子回来后发现了钥匙上的血迹,知晓这位妻子也违背诺言进入了那间房间,于是把这个妻子也杀了,制成了人偶。”

范闲轻描淡写说完最后一句,才发现魔王听得有些入神。

对方眨了眨眼笑道:“我这没什么秘密,也没有你不能进去的房间。即使你想出门,也记得在夜晚到来之前回来就行。”

范闲一听正好,厨房里没有储备粮。魔王是个不用吃饭的体质,他可不行。在下一个月勇者到来之前,他首先要解决自己的果腹问题。古堡里空荡荡的,想要食物只有到林子里去找。

说干就干,范闲将杯子搁置在桌上,就去搜罗有无背包行囊一类的东西用来搬运东西。魔王怔怔地看着那只被留下的杯子,看了眼忙碌的范闲,端过杯子小心地抿了一口。

好甜。

 

范闲出门了一趟,带回了一些野草和水果。他虽然是从现代社会穿越过来的,但是有过一段在老家长大的经历,基本的野外常识是有的,也曾上山挖过野草,知道哪些能吃。他甚至还找到两块火石,这样煮饭生火也有了火源。

从这天起,范闲安稳地过上了和魔王共处一室的生活,一开始只吃得上素,他毕竟没有打猎的能力,也没有趁手的工具。也就是有一天,魔王出了趟门,回来后进厨房扔下一地捆扎起来的动物尸体。范闲蹲在那堆即将变成盘中餐的动物旁挑挑拣拣,找出一些认识的吃过的食材。至于剩下长相怪异的动物,他敬谢不敏。

范闲当天就在桌子上多加了两道菜,热切邀请魔王一同用餐。最开始魔王变出来的那张桌子已经成了范闲的专用餐桌,不过魔王从来不留下来吃饭。范闲见不到魔王的时候,就猜测他是不是又拿上自己刚摘回来的、酷似葡萄的某种水果,上堡顶吹风了。

魔王揣着手过来,端详了一番桌上的菜品:“……这是什么?”

范闲坦然:“咕咾肉。”

魔王眨了眨眼,显然又在消化新名词。

范闲夹了一块肉递到魔王嘴边:“可能不正宗,食材有限,尽力了。”

魔王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心地把肉咬进嘴里,尝试嚼了两下。范闲弯着眼笑问:“味道怎样?”

看神情,这位魔王小少爷大概是满意的。但他只是多看了眼桌上的菜,便离开了。范闲咬着筷子想:“这李承泽还有魔王包袱吗。”

用完晚餐,范闲收拾了碗筷,想了想推开窗冲堡顶喊了声:“锅里有剩下的,你要想吃自己下来盛。”

堡顶只有夜风掠过的声音,没有回应。

第二天范闲再次掀开锅盖的时候锅里已经空了,不过,这是后话。

因为第二天,每隔一个月就要被送入虎口的那位新勇者,一路跋涉到了古堡的门口。

当时的范闲,正在择菜。

范闲先前把一些野菜的种子收集起来,在魔王家门口开了块地。魔王在范闲开垦的时候旁观了半天,范闲直起腰擦汗的时候瞅见魔王也抬起头看他,后者笑靥如花:“范闲,我越来越觉得你有趣了。”那眼睛里亮晶晶的,范闲心里一阵悸动,觉得要坏事。

现如今一些长得快的野菜已经可以收割了,范闲不由得惊奇是不是魔王领地的土壤太养植物。一抬头就看见一身熟悉的盔甲,还有一柄重剑,心底琢磨着这身装备不会是量产的吧。

新勇者警惕地盯着范闲:“你就是魔王?”语气里隐隐安心,估计是没想到魔王看起来像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普通人。

范闲笑答:“不是。”

新勇者举起重剑对着他:“不要狡辩了,你认为你的辩解会有说服力?不如束手就擒,乖乖受死!”

范闲看着他,突然开口说了句话。用的不是亚兰斯洛特大陆的语言,而是原来世界的汉语。

新勇者一脸茫然:“你在说什么?那是什么咒语吗?”

范闲突然就泄了气,指了指堡顶:“你要找的魔王在上面,进门左转爬书房密道上去。”看来这个勇者是个当地土著,和他这个穿越者不同。范闲嚼着野菜根,看着气势汹汹的新勇者,想:还以为会是个新伙伴。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打算吗,你是想引开我的注意力趁机逃跑。”新勇者冷笑着,端着剑直冲过来。范闲刚想回头跑,就看见勇者像是撞上什么屏障一样弹了出去。

范闲抬起头,看见堡顶出现了那个身影。

衣袍猎猎,身形瘦削,腰细得仿佛只有一握。魔王站在堡顶上,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下面的情形。形单影只,好不落寞。魔王和他对视上的时候,范闲懒懒散散地重新找了个地方坐下,对着他无声地比了个口型:“李,承,泽。”

也不知道魔王有没有看清,总之他张开翅膀飞了下来。勇者目眦欲裂:“你、你才是魔王!”范闲在魔王身后接话道:“我不是早跟你说了吗?”

李承泽回眸对他一笑,把他笑得浑身不自在。勇者再次冲了过来,魔王随意一抬手指,他又一次飞了出去。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勇者喘着气,眼睛像是要夺眶而出。魔王平静地看着他,开口道:“你来。”

那个身影第三次撞上来的时候,魔王突然打开了翅膀,将不明所以的范闲一同罩进羽翼之下。随着一声轰然巨响,魔王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别看,看了晚上吃不下饭。”范闲轻轻拨开翅膀:“盔甲里面有火药?”

魔王安静地望着他:“对,所以我一开始就叫你把盔甲脱掉。”

范闲率先走进古堡,把那一片狼藉留在身后:“你答应告诉我全部,现在是时候让我知道了。”

魔王在他身后笑了:“本来也没有瞒着你的必要,只是想让你眼见为实。”

 

范闲从魔王那听来了一个故事,说长不长,从一个瘦小的少年一睁眼来到这个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世界开始,那是关于魔王还未成为魔王的故事。

少年叫李承泽,从他醒来开始,就被村长带在身边,那个村长叫罗斯塔。罗斯塔不遗余力地向他灌输森林里住着弑杀凶虐的恶灵的概念,告诉他只有他能够灭杀那罪恶的源头。

如果是寻常孩子,在这样的暗示下早该对罗斯塔言听计从,将恶灵视为仇敌。但李承泽不同,他在穿越来这个世界之前是一位皇子。前朝后宫算计纷纭,他的心智早就超出罗斯塔所估计的成熟。

李承泽最后还是被罗斯塔推进了树林里。这片树林是被诅咒的林子,无人能够活着从这里走出来。他只有两个选择,在这里饿死,或是杀死恶灵统治森林。

或许李承泽是幸运的,他在濒临饿死之前被那个恶灵救了起来。客观来说,恶灵不过是罗斯塔所灌输的一种形象。真正的森林统治者只是一个安静的精灵,优雅成熟。她问李承泽:“你想要杀死我吗?”一如李承泽曾经问过范闲的那个问题。

李承泽的回答是否认的。于是精灵说,你可以留下来,只要不打扰到我看书。

精灵的名字就是书,她对李承泽说,既然我们交换过名字,那我们便是朋友。她并不像罗斯塔说的那样暴虐,唯一的爱好和日常活动就是看书。由于常常沉迷阅读而忘记用魔法御寒,她索性在书房里布下了取暖的魔法阵。

范闲若有所思:“原来这是书房要比其他房间温暖的原因。”

李承泽点点头:“再说罗斯塔,他不是普通的人类,而是魔王和人类生下的混血种。因此他有漫长的生命,却没有强大的魔力,甚至无法继承他人的力量。

他习惯于将权力掌握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所以每一任森林统治者都由他一手培养。当他发现自己推上去的统治者逐渐不再听从他的命令,他就会启动当年在他们身上留下的契约,杀死他们之后由下一个接班人继任,继承前一任的魔力。”

听到这里,范闲打量着李承泽:“这么说,你和书的身上也有这样的契约?”

李承泽神色黯然:“本来是有的。”

书精灵发现李承泽身上带有的契约可以被破除,也许是穿越者身份的原因。她翻阅百书,替李承泽解开了那层契约的束缚,将自己所有的魔力引渡到他的身上,随后自杀了。

“她说,无论如何也不愿自己的一生到最后也沦落个被人操纵的结局。”李承泽闭上眼。那位精灵在他心中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恩师甚至母亲一般的存在。她对李承泽的关照和体贴,是李承泽在后宫中从未感受过的。

罗斯塔,于他来说就是弑母的仇人。

“罗斯塔那样看重权力的人,自从发现我继承了所有力量却不再受他掌控,便暴怒地给我下了诅咒。”李承泽揉了揉眉心,“当时我刚接手力量,还未完全吸收,让他钻了空子。在诅咒的影响下,我无法离开这片森林。他亦不敢进入森林,只能在村里培养能够杀死我的人,死死咬着我不肯罢休。”

范闲一时语塞,安慰似的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李承泽冷笑一声:“他现在是黔驴技穷了,派来的人一个比一个无用,甚至需要他在盔甲里装了火药好与我同归于尽。我有漫长的生命可以与他斗一斗,总能找到机会铲除他。”

范闲心中默想:好像我也被归类于无用的那个行列了。

李承泽反应过来自己话语中的错处,露出窘迫的神情:“你不一样,我一见你便觉得想与你亲近,你和那些人不同,甚至你身上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他的目光真诚,脸上常挂着的笑意也敛了些:“或许,你就是我一直等待的那个契机。”

范闲垂眸道:“也可能只是因为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听李承泽方才的描述,他或许来自于中国曾经存在过的某一个朝代,这也不难解释他为何能隐约看懂那本册子上的内容,因为那是汉字发展中的某一阶段,或许颇具雏形,但还是和现代汉字不同。

他不是什么救世主,只是一介凡人。无论是在原来的世界,还是当下的世界,他都不曾自诩有志之士。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平安一生。他能给李承泽带去的,不过是同为穿越者的一点抚慰。

李承泽缓声道:“无论你能不能助我铲除罗斯塔,我都希望你作为朋友留在我身边。”

范闲望向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漂亮、真诚。心里突然狠狠一揪,范闲露出笑容:“我还能去哪,承泽你管吃管住,这待遇可比饿死在树林里好上百倍。”

 

阐明一切事实之后,李承泽像是卸下了身上的包袱,又或是全心全意信任起范闲。总之,他在古堡里的形象,愈发的没个正形。

以往范闲吃饭的时候,他还会高冷地避开,现在范闲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他已经乖乖坐在桌子前等候。看着李承泽不停下箸的吃相,偶尔嫌烫似的哈气,范闲笑着摇摇头,自己却比以往多吃了些。他心想,这可能就是现代社会那些吃播的魅力所在。

饭菜用尽,范闲收拾起碗筷。李承泽盘腿坐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翅膀慵懒地垂下,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像只犯困的大猫一样懒散,一点戒备心都没有。

范闲洗完碗,开始严肃思考自己是怎么把一只魔王养成这副样子的。

但是出门看见李承泽挑起眉眼看着他,眼尾风情万种,笑得比初见时真了许多,心跳还是忍不住漏了一拍。美色误人,诚不欺我。

实打实好看的李承泽近来少去堡顶上待着了,最常做的事就是拎着一盆葡萄晃荡到书房里,歪七扭八地靠在一边看范闲翻书。范闲现在把书房当作自己的根据地,他和李承泽不同,没有那么长的寿命,只能用有限的时间多吸取一些这个世界有关的知识,也许什么时候就能帮上对方的忙。

有时候他也会靠在窗边出神,想着自己穿越前的生活。那时的他又怎么会想到自己会来到这么一个地方,被困在一座受了诅咒的森林里,圈养——姑且这么形容——圈养了一只魔王,魔王还有上挑的眉眼和羽翼鲜亮的大翅膀。

他甚至会觉得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一觉醒来就能回到自己的出租小屋里,窗外是车水马龙,一片现代化设施。

范闲发呆的时候李承泽总会安静地不来打扰。范闲也问过他,有没有想过穿越前的往事。李承泽认真思考片刻后遗憾地摇了摇头,太过久远了,不记得了,即使记得也不是什么值得回想的好记忆。

最让范闲觉得尚在梦中的事发生在某天清晨,他睁开眼,面前是李承泽熟睡的脸。这位少爷最近连睡觉都改了习惯,总爱往范闲这里凑,还喜欢睡着睡着就打开翅膀把范闲一起包裹进去。

范闲轻轻把被对方枕在脑袋下的胳膊抽了出来,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自己约莫是喜欢上这位魔王了。这是他前不久意识到的事实。

世人爱说日久生情。范闲天天和这样一位美人生活在一起,觉得喜欢上对方也是件正常事。穿越之前范闲没喜欢上过谁,这时候发现自己喜欢李承泽好像也不是特别惊讶。他能坦然接受自己的性向,问题在于李承泽会怎么想。

总结起来,李承泽还是一位“古人”。在森林里封闭式生活了这么多年,也没人影响过他的思考方式。范闲不确定李承泽能不能接受自己的这份喜欢,更不确定李承泽心里是怎么想的。

剩余的生命里,范闲不愿为情所困,但情它却步步紧逼,将范闲逼得毫无退路。他每天都得面对着李承泽明艳的笑,却摸不透对方的心思,庸人自扰,自讨苦吃。

范闲又叹了口气,起身出去洗脸。

这段时间他找到不少基础的技能书,打算先做些称手的武器,总不至于接下来一直手无寸铁。李承泽听完他的打算之后有些困惑:“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范闲翻开自己找到的一本书,将其中金属冶炼的内容指给他看,又铺开一张设计图纸:“首先我需要做出几个模具,然后将金属熔化灌注其中。最大的问题是,这林子里到哪去找金属原料?”

李承泽扫了一眼书上的内容,摸着下巴想了想,随手拿起身边盛葡萄的盘子。范闲还没看清他手上如何动作,那只木质的盘子就在顷刻间流出冰冷的光泽。范闲傻了眼,接过盘子用手指弹了两下,凑在耳边听声音,的确是名副其实的金属。

“你这能力能省不少工夫啊。”范闲感慨。

听了他的话后李承泽若有所思,露出笑容:“你等着我。”转身进了研究室,两天后出来,手里多了一根羽毛,和他身上的翅膀是同一色号。

李承泽把羽毛交到范闲手上:“这根羽毛是我身上魔力的复制体,因为你人类身份的限制,高深的魔法你用不了,不过简单的点石成金和五行转化还是能做到的。”

羽毛落在手中,轻而柔软,范闲却觉得其中自有份量。他扬起脸,脸上的笑容光彩夺目:“有了这个就好办,承泽,等着见识现代社会的科学力量吧。”

 

范闲要做的,是枪。

虽说他是从和平社会穿越过来的,不过曾经有一段时间他极度沉迷于枪支的构造,家中相关的科普书和解析图纸存了满满几只纸箱。他从未想过当年一个奇怪的爱好,会在如今派上用场。

不过光有理论知识不够,造枪绝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他把自己的据点从书房搬到了李承泽的研究室,除了吃和睡以外都待在那间小屋子里,他戏称这是“闭关修炼”,李承泽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范闲闭门造“枪”的时候,李承泽又重新坐回了堡顶。

自从范闲来到这个古堡之后,李承泽感觉自己很少再出现类似于寂寞的情绪。哪怕是像现在这样,一个关在研究室里,一个待在堡顶上,李承泽闭上眼想起那个忙碌的身影,心中便忽地腾起暖意。范闲的出现,是照进这座古堡里的一束光。

还是皇子的时候,他就看遍了阴谋诡计、明争暗斗。过分的早熟将他的心塑造得冰冷坚硬,唯独对书精灵卸下心防后才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善意和柔软。书自尽以后,李承泽重新跌落冰冷的深渊,在黑暗和虚无中度过自己漫长的生命。

他不是没想过劝导那些前来猎杀自己的勇者,只是一想到他们来到这里的目的,又看到他们憎恶或恐惧的眼神,李承泽只觉得心中堵着一口怨气,于是便冷眼看着他们被自己身上的火药烧尽,或是放任他们跑进森林里再不见踪迹。

当年书精灵沉迷于书籍,潜移默化地将李承泽也带出了看书的习惯。他无法接触到森林外界的事物,只能从书精灵的藏书中感受关于这个世界的一切,慢慢构筑自己的思维和价值观。百年的岁月,他只能与书为伴。他有时会想,自己大概渐渐也长成了一个心硬麻木的人,对外界的刺激再不起波澜。

范闲,是一个意外。

他挑开那个人的面罩时,便看到对方一张清秀的脸,和眼睛里流露出的惊艳。他的读心术向来只能听到来访者的怨怼和求饶,这是他头一次听到一个人的心里传出平静的声音。范闲像是个置身事外的人一般,在心里赞许他的容貌,又说些奇奇怪怪不着边际的话。

接着他看到范闲脸上露出了笑容,那个笑容和书精灵的温婉恬淡不尽相同。而范闲脸上的笑容也变化着,从最开始的警惕僵硬,到现在只看一眼便觉得如沐春风。

只是李承泽不会忘记那一刻,从自己心里传出的声音,如同千年尘封的古钟被敲响,一声一声,悠远地在胸腔里回荡。

这是他第一次想这样靠近一个人,近一点,再近一点,想将对方熔进自己的骨肉之中,千百年后也不分离。

一声呼唤惊醒了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李承泽,低头一看是范闲仰着脸喊他吃饭。李承泽冲他挥了挥手,在对方进屋之后,把脸抵在膝盖上轻笑一声。

只是这样平静的生活不知还能持续多久,李承泽心想。

 

范闲头尾忙活了小半年,终于把枪的雏形做了出来。

李承泽用指尖轻轻摩挲着这新奇的事物,眼里的期待显而易见:“这个怎么用?”

范闲把他带出门,让他站远一点小心走火,接着瞄准不远处的一棵树扣下扳机。

一声枪响,范闲觉得耳朵有些麻,连带着虎口都被震得有点疼,看来还是要勤加练习。再看那棵树,不负期望的被子弹穿透。范闲颇为得意地拍拍枪身,没想到这个世界火药的威力比想象中的要大。

李承泽走到树前端详了一会儿那个弹孔,微微点头:“是不错,不过这种威力对我应该造不成什么伤害。”

“我也不会把枪口对着你,只要能够对付村长就行。”

李承泽回头,看见范闲真诚不含杂质的眼神,胸腔里的钟声又回响起来:“啊……咳,绰绰有余了。”

不知为何李承泽的模样看上去有些震惊,又有些回避。范闲抱着枪看着李承泽错开的眼神,心想自己刚才表的情抒的意对方还是没察觉到,略有些失落地转身进了古堡,错过了李承泽翅膀底下红透了的耳朵尖。

枪已经造完了,接下来只要进一步完善就行。一直以来的忙碌有了成果,范闲轻松之余也觉得少了一个奋斗的目标之后、一直被废寝忘食的研究压抑在心底的感情又好像找到了出口,难以抑制地滋长起来。

他确信自己对李承泽的感情是一种渴求,是想要得到和占有。范闲恍惚觉得,这大概已不能用喜欢来形容。他不满足李承泽只是对他抱以信任和青睐,他想要得到更多,想看见李承泽眼中火烧似的热烈,只落进他的影子。

他这一生相比起李承泽来说太过短暂,或许不过几息一瞬。但他还是想在对方生命中拥有一段属于自己的回忆。

李承泽受邀来到堡顶,看见的是范闲和他身边的几瓶酒。说来范闲给自己造了个便捷的工具,好像是叫什么“电梯”,这样就可以不必爬密道也能上到堡顶。他走到范闲身边蹲下,范闲已经端着自己的杯子小口啜饮,见他来便笑着招呼:“自己酿的酒,度数不是很高,你可以尝一尝。”

这说的倒是实话,范闲想借酒壮胆表明心意,但又怕喝得烂醉反而坏事,所以拿上来的都是度数不高的酒。

只是他没有想到,李承泽的酒量反而成为了自己表白路上的阻碍。

“范闲……”李承泽的双手搭在范闲肩上,范闲被迫向后躺着,一只手撑着屋顶,一只手揽着对方的腰防止他滚下去:“承泽,你醉了。”

“没有。”吐息温热,裹挟着酒香,范闲觉得脖颈间一阵酥麻:“好好好,没醉,我们下去睡觉……”

唇上贴上了什么东西,李承泽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范闲的嘴角,像是尝到滋味一般,将自己的唇靠了上去。

范闲脑中一片波涛汹涌,手下用力了些,李承泽感到不舒服似的,嘴唇移开了,可下一秒又被范闲按住脑袋吻了上去。这个吻和方才李承泽的浅尝辄止不同,李承泽晕醉间觉得自己像是在被野兽噬咬,身体一阵麻软,翅膀乖觉地垂下,仿佛给二人盖上羽被。

感觉李承泽整个人识趣似的软在自己怀中,范闲终于放过对方的嘴唇,抚着他的脸四目相对:“喜欢我吗?”

“喜欢。”

“我是谁?”

“范闲。”

范闲深吸一口气,手搭在李承泽背上搂得更紧些:“要是你没醉就好了。”

现在这情形要是做下去就像是趁人之危了,范闲把对方抱起来,不过片刻李承泽就在怀抱里睡熟了,刚才的热情之举仿佛昙花一现。

乘着“电梯”下了堡顶,范闲把人抱回书房安置好,撩开他额间的发丝轻轻落下一个吻:“晚安。”

 

那一夜过去已是数天,两人相安无事,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李承泽是真喝断片儿了,一早起来除了头痛什么都不记得。范闲则是不说,那样的情景加上酒精误人,容易冲动行事。他在等一个更好的时机,也是在等李承泽清醒时也能察觉自己的心意。

范闲这一日出门是因为厨房的野菜没库存了,而李承泽突然想吃葡萄。范闲清楚李承泽别的爱好没有,每天最喜欢的事不过吃和看书,也没觉得哪里不妥就出门了。

等到范闲采集食物归来,只是将将看见古堡轮廓的距离,就已看到滔天的火海。

耳畔隐约传来爆炸声,范闲撕下袖子的一角,用随身带的水壶打湿后掩住口鼻便往火海里去。所幸烧着的几乎是森林的上半片,范闲得以靠近古堡,只见整座建筑都被笼罩在火焰之中,而半空中是两道扇着翅膀的人影。

无端出现的那人和李承泽穿着很像,声音阴沉:“你居然会收容人类。”

李承泽冷笑:“我做什么事与阁下没有关系吧?每十年都要来自取其辱一次,不觉得腻烦吗?”

那人大笑起来,即使这样声音也是阴冷的:“你与我联手就有泼天的利益,我们甚至可以推翻教皇,将整片大陆掌控于股掌之中,这对你来说有什么坏处吗?”

李承泽只是冷冷道:“没兴趣。”

那人斜睨了眼地上的范闲,唇角露出诡异的笑:“罢了罢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来,你可再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随着话音落下,那人腾起翅膀,眨眼间消失了。

李承泽落回地面,一个踉跄,范闲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撑住他:“承泽,你怎么样?”

李承泽摇摇头:“无事,他与我实力不相上下,我们谁也杀不了谁,他能做的只不过十年复十年地过来骚扰这里而已。”

范闲蹲下身,将李承泽拉到背上:“先别说话了,我带你离开这里……”李承泽在他背上咳了几声,声音透着虚弱:“回古堡吧,他离开后,这火很快就会熄灭。”

正如李承泽所说,等他们走到古堡门口,火已经熄得差不多了。古堡本身是防火材质,受到的影响不大。范闲推开门走了进去,突然觉得这间古堡比以往要阴冷一些。而背着的那人像是突然失掉所有力气一般,从范闲背上滚了下去。

“承泽!”范闲蹲下身去扶他,却看见李承泽的身下不断涌出鲜血,而那血像是活物一般在地上迅速游走着,不多时便在地面上勾勒出一片奇异的纹路。

“不用喊了年轻人,他听不见,也起不来。”从暗处走出来的身影陌生也熟悉,那是范闲来到这片大陆最早认识的人。

范闲慢慢站起来:“罗斯塔。”

那人走到光亮处,范闲看清了他的面貌。村长还是那副慈祥的面孔,一步一步朝范闲走来:“我亲爱的勇者,没想到你还活着,甚至得到了魔王的信任,我真高兴。”

“但是,你为什么不趁机杀了他呢?”后面半句话像是从冰窖里拎出来一般,冷得令人胆颤。

范闲挡在李承泽身前,直视着罗斯塔:“我杀了他,然后今后漫长的生命里都是你的傀儡?”

罗斯塔笑了起来:“你都知道了?孩子,我们不应该是这么剑拔弩张的关系,只要你好好听我说的话,你就可以拥有权力、财富,而我,只是从你那分走小小的一杯羹……”

他走近了范闲,缓缓抬起手。

“只是我现在不需要你了。”慈祥的笑容消失了,从罗斯塔的手掌中蹿出一团火焰。

古堡的大门突然间打开,范闲像是被一股强大的吸力拖出了古堡。紧接着,大门砰的一声合上,那团火焰砸在门上,不留痕迹地熄灭了。

罗斯塔啧了一声:“你倒还有闲心救那个人类。”

李承泽挣扎地从地上爬起来,血液从他的黑袍底下不断渗出。他半敛着眼倚在门上,冲罗斯塔露出一个轻蔑的笑:“看到你失手的样子,我就感到高兴。”

罗斯塔平静地看着他笑了:“孩子,你还在逞能什么呢。你最清楚你身体的情况了,等你的血液流干后,我的法阵就会完成,你的魔力你的一切都会为我所有,到时候我会和刚才拜访的魔王联手,整个大陆都不是我的对手,更何况是那么一个渺小的人类。”

门外传来持续不断的拍门声,李承泽从这一端轻轻拍了两下,对着门外喊道:“范闲,离开这里。等我死后,这个森林的诅咒就会结束。离开这片森林,不要再回来……”

身上一阵剧痛,李承泽闷哼一声,唇角溢出一口血。

罗斯塔狠狠踹下第二脚:“我真讨厌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魔王。一介普通人都能继承到力量,为什么我不行?为什么我就是个可悲的混血种?”

李承泽被踹得滚到一边,衣袍上血迹斑斑。罗斯塔走过去,狠狠踩在他胸口上,不解气似的碾了几脚,然后俯下身硬掰起他的下巴:“我也没想到我会这么幸运,终于让我找到了爬到权力巅峰的办法。你以为魔王来袭和我来到这里是巧合吗?不,我们早就商量好了,你与他一战后最为虚弱,我潜入古堡布好法阵,然后在你濒死之际把你的力量全部转移到我身上。”

说到这里,他双目放光,从腰间解下小刀,抵在李承泽脸上,又渐渐移到脖颈:“让我想想,我要怎么折磨你的尸体,才会让那个人类心碎呢?”

李承泽瞳孔猛睁,死死地盯着罗斯塔。

罗斯塔脚下缓缓用力,眼见李承泽疼得颤抖起来,他像是得到满意的反馈:“这才对,我就是想看你痛苦地死去,临死前也不得安生,不过你放心好了,你们两的尸体我会好好摆在一起——”

“能把你的脚从他身上拿开了吗。”

罗斯塔猛地回头,面对他的是一个陌生而冰冷的东西。不知怎的,他看着那个闪着金属光泽的东西,身上渐渐爬上了寒意:“你是从哪里进来的?!”

范闲朝书房方向努了努嘴:“电梯咯。”

一声枪响。罗斯塔看着自己胸口豁开的血窟窿,难以置信地倒了下去。

“没人告诉过你反派死于话多的定理吗。”范闲毫不在意地踩过他的尸体,走到李承泽身边。

他小心地扶起李承泽的身体,血迹沾染了他一身。李承泽像是疲倦了一般轻轻把头靠在范闲怀里,气若游丝:“我没看错……你真的是那个契机……范闲,我就知道你是不同的……”

“罗斯塔死了,诅咒也失效了……你可以离开这里了……”李承泽抓着范闲的衣袖,眼中突然迸发出疯狂的不甘,“我不想……咳咳,范闲,不要忘了我……”

范闲俯下身去吻他,嘴唇分开时尝到了血味。“这就是我的回答。”范闲平静地直视着他,“承泽,你死后我也会自杀。我不想做什么契机,我只想安稳地过一辈子,和我心爱的人在一起。”

“你活下来,我们就离开这里,去另一个地方生活。你死了,我就和你一起去。”

李承泽摇摇头,笑了,安静地抓着他的衣襟,渐渐睡去了。

偌大的古堡里,此刻没人打破沉默。时光像是凝固在这里了一般,两人依偎在一起的身影如同定格的画面,幽静得像一幅古老的油画。

 


尾声

范闲捏了捏李承泽的胳膊,毫不意外地捏到了袖子下的肉:“你胖了。”

李承泽皮笑肉不笑:“你喂的。”

“说实话,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前还不知道魔王也会吃胖。”

李承泽抽回了胳膊:“你到来之前我也不知道自己有长胖的一天。”

范闲笑眯眯地从身后抱住他,不过这腰好像还是那么细:“胖点好,胖点抱着舒服。”

他们离开古堡之后走出了森林。范闲望着这片用无数浆果和野菜养活了自己的林子还尚有留恋,李承泽则是早就腻味了这里,带着范闲有多远走了多远。

那个魔法阵还是把李承泽的魔力都抽空了,现在的李承泽只是个偶尔打个响指能擦出点火花的普通人。既然是普通人,那就离不开要吃要睡。范闲一开始还没意识到李承泽的变化的时候,后者已经学会了走到哪都爱摸着点东西吃。等他注意到时,李承泽已经自然而然地长肉了。

范闲把脸埋在李承泽脖颈间深吸一口:“……真好。”

“什么?”

“别人吸猫,我吸魔王。”

李承泽笑得抖起来。范闲抬起他的下巴,两人交换了一个缠绵的吻。阳光正好,岁月平静。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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